Lunatics_

【铭忠】忘却吧 1937

/魔改原作 1.4w+ 写完他们的人生


「人具有遗忘的能力,也许是件好事。」


——

#1.

  齐家铭不知道自己在四行仓库看见朱胜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一瞬间的喜悦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心慌,浩浩荡荡席卷而来,以至于齐家铭还没露出一个完整的笑来欣喜,眉间就染上了愁意。


  朱胜忠俊秀清冷的脸上已染上了些许脏污,褪去外套只剩下了一件白衬衫,在人群中那么显眼。


  许久没有修剪过的刘海挡住了朱胜忠的眼睛,让他浑身洋溢着一种阴翳的孤寂感。


  夜以继日撤退的疲惫让齐家铭眼底有些红,路过的时候,他一把扯住了朱胜忠的袖子。


  “你怎么来了?”


  突然的拉扯和熟悉的声音,朱胜忠额前的发丝在混浊的空气里一颤,他缓缓抬眼,同时手掌缓缓地抚上了齐家铭的手背。


  “……松开。”


  朱胜忠的声音已有些沧桑的喑哑,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里的情绪极其平静,仿佛已将他们相遇的场景演练了数百遍。


  他看向齐家铭,眼珠本能地左右轻动,似乎有一些留恋。


  在他的视线里,齐家铭被他温热掌心覆盖的不知所措,却又梗着脖子不愿意收回手。


  身旁经过来来往往的士兵,熙熙攘攘,他们默默地纠缠竞争,只是无声的对视,那轻轻颤动的眉眼,让过去的回忆像走马灯一样钻进他们的脑海。


  “还记得额说过的话吧。”朱胜忠一根一根扯下他抓在自己衬衫上的手指。


  齐家铭也不再用劲了,他懂得什么时候该顺着台阶下。


  ——班长说过的话吗……

  ——太多了……


  齐家铭攥紧了手里的枪,开始用力的回想。

 

  他的班长……会在烈日炎炎之下喊最平常的口令,会在凛冬淡淡的嘱咐一句多添棉衣,会用累死自己的训练来发泄失败的颓意,也会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画出一朵墨色的花。


  班长总是这样,有时静默似松,有时汹涌如海,有时激斗若狼,有时单薄像雪。


  在他们数以万计平凡而疲惫的相处中,齐家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那段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片刻交谈。


  朱胜忠提着一瓶酒,脸上还残留着弹片飞过的擦伤。齐家铭碰巧起夜,就看见了这一幕——


  透明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下,经过一滚一滚的喉结,滴落在领口上。


  刹那间,齐家铭的呼吸都停滞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朱胜忠将所有的液体一饮而尽。


  朱胜忠丢掉酒瓶,烦躁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月光将他的脸映照的明灭不清。


  ——酒壮怂人胆。


  这句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话蓦地钻进了齐家铭的大脑。


  可朱胜忠不是怂人啊。


  “睡不着?”朱胜忠突然看向了齐家铭,没有一分一毫的惊讶。


  朱胜忠的声音打断了齐家铭的思绪,面对着提问的语气,齐家铭本能地“嗯”了一声。


  谁知这梗着脖子的一声“嗯”,竟让朱胜忠眼里闪过一番无措。


  原来不只有他一个人因为连续的败仗和战友的离去而夜夜失眠啊……


  “齐家铭,你有什么理想吗?”朱胜忠半睁着眼向齐家铭走去,酒精让他的步伐有些虚浮。


  于是齐家铭顺理成章的扶住了他的胳膊。


  “我啊,就希望我爹妈能过上好日子吧。”齐家铭望着远方,一提到父母,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亮晶晶的。


  朱胜忠心里一动,但他不知道,齐家铭这句话真的只是一句理想,实现不了的那一种。齐家铭的爹妈很早就已经因逃兵而去世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赵子龙?”朱胜忠想起齐家铭偶然哼的那两句戏词,觉得有点不像他的理想。


  “是啊。”齐家铭挺起了后背,站的笔直。


  朱胜忠看着他不说话,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问才合适。


  齐家铭坦然一笑,明白朱胜忠在犹豫什么,“赵子龙护着国呢,有国才有家嘛。”


  朱胜忠微愣,喉结上下滚了滚,一股从胸膛中奔涌而出的热忱包裹了他,让他情不自禁抬手拍了拍齐家铭的肩膀。


  因为一边的胳膊被扶住,此时的动作便更像一个拥抱。


  齐家铭感受着周围温度片刻的上升,转瞬即逝。   

  齐家铭突然在想,如果这是一个额头抵额头的安慰就好了。


  “班长你呢?”齐家铭收紧了环住朱胜忠胳膊的手,带着不说就不让你走的幼稚。


  朱胜忠偏头看了齐家铭一眼,没有去理会他的越界。


  “额要和日本鬼子死磕。”


  淡淡的语调下隐藏的是朱胜忠积压了多少天的愤怒与意志,又是多少中国人的呐喊。


  齐家铭被朱胜忠眼里的火光与泪光钉在了原地,酒的香气再次从鼻尖蔓延开来。


  “要么额就毁灭,要么额就注定铸就辉煌。”


  “如果有一天,老子犯怂了。”

  “喏,看见这儿了吗?”朱胜忠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点了点。

  “你就一枪打死额。”


  齐家铭被深深震撼住了,不知怎地,他的思绪又飘回了最开始,那灼热的液体溢出朱胜忠的唇角,掠过下颌,涌向脆弱的脖颈和更深处……


  都说酒壮怂人胆。


  朱胜忠不是怂人。


  可他眼里的泪花,是他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回去吧。”朱胜忠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随着手里温度的消失,齐家铭骤然清醒过来,但是那个朱胜忠却离他越来越远。


  再次看清面前这个朱胜忠的瞬间,齐家铭竟生出些陌生的感觉。


  “想起来了?”朱胜忠垂眸把自己擦的镫亮的枪别进腰间的枪匣里。


  “很难忘记。”齐家铭挤出一个笑,向朱胜忠伸出了自己的手。


  朱胜忠也轻轻一笑,却推开了他的手。


  “一营所有人注意!检查武器装备,准备换岗!”







#2.


  四行仓库,已经是上海最后的底线。


  细小凌厉的风声、碎裂的玻璃、漫天的灰尘鲜血,倾诉着一场敌强我弱的绝望。


  歪瓜裂枣的文职逃兵们对着几个俘虏懦弱着,灵巧的双手此时连一杆步枪都不敢执握,更别提射击。


  朱胜忠喊破了喉咙,愤恨地瞪着这一个个怂兵,几个月来几十场惨烈战斗的鲜血、几万人的怒火,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因为比起强大的敌人,战友的懦弱逃避更加悲哀、丧气、甚至致命!


  “把枪拿好了!对着他们的头!开枪!!!”


  齐家铭看见朱胜忠忍耐的全身都在抖,下颌紧紧绷成了一条线,似乎下一秒就能拿着喷子把这两排人全都突突死。齐家铭太懂这种感觉了,忍不住走上前——


  忽然有一只手抚住了即将丧失理智的朱胜忠。


  犹如一阵电流突然袭来,从温热的那一点迅速遍布全身。


  那只手覆在了他的肩膀,又跟随他的走动滑至脊柱,腰间……然后落下。


  “嗬……!”


  喉中下意识发出哼鸣,未等朱胜忠避开,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便传来:“班长,有我呢。”


  ……

  齐家铭!!!


  朱胜忠狼一样的眼睛瞄准了他,带着气愤和慌张,仿佛能把他烫出一个洞来。


  齐家铭熟悉他的脾气,放任他瞪着,自己一个箭步上去抓住了老算盘,犹如雷霆,力道之大几乎能把人按在地上,哀求声和尖叫声顿时响彻在破烂的空间里。


  “我错了!我真不会使枪!我是文职啊!就一算数的!”


  朱胜忠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齐家铭大力地拽着老算盘掠过他的眼前,离俘虏越来越近。


  “你他妈的站好了!”


  齐家铭狠狠地骂了一句,提溜起老算盘,不顾他的眼镜在挣扎中掉落在地。控制着他的手,瞄准——


  这阵势吓怕了那些俘虏,刚刚还叫嚣的恶狗们此刻都鸦雀无声。


  “这帮狗日的杀了我们多少同胞,侵占我们多少土地,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你不能回家见媳妇,我不能再见到我的爹娘……”


  齐家铭铿锵的声音染着怒意与悲戚,字字入耳犹如刀片,分明是好好地抓着老算盘瞄准了俘虏,却好像浑身是血,从尸堆和白骨中爬了出来。


  朱胜忠抿住了唇,心几乎是瞬间就软了下来,滚烫的、柔软的、血红的一片。


  “为他们报仇。”齐家铭念着。

  

  “为他们报仇!!”


  老算盘猛地闭上眼——


  “啊!!”老算盘吼了出来。

  “砰!”


  老算盘不管不顾地扣下了扳机,子弹带起风声,穿进血肉,刺进骨头。


  一个俘虏倒下了。


  “啊!!啊!!!……啊!”


  仿佛他的倒下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一时间男人们的狂吼代替了尖叫,羊拐举着枪冲了出来,老铁大吼着,所有逃兵就像被换了血,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他们被战争夺走的东西,或许是亲情、爱情、事业、金钱。


  混乱的第一声枪响之前,朱胜忠一把拉过了齐家铭,远离子弹的扫射范围。


  “砰!……砰!!砰!!!”


  一个接一个的俘虏倒下了……


  狂欢过后,战争的种子埋进了每个人心里。空虚……莫大的空虚,恨不得冲出去杀光所有人……


  “谢了,班长。”


  齐家铭顶着一颗红彤彤的眼睛给朱胜忠挤了一个笑容。那眼睛,不知道是气的,累的,还是难过。


  朱胜忠全都看在眼里。


  可惜他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


  齐家铭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等逃兵们疯完,准备去收拾尸体。


  “家铭。”朱胜忠开口叫住他。


  齐家铭心中一亮,马上转过身。


  “怎么了,班长?”


   “……”


  朱胜忠上下把他扫视了一圈,确认他在毒气战里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没事,你去吧。”

  

  “哦……”


  他们的世界已经被战火搅得天翻地覆,不应看见一丝美好,就像对岸的灯火通明,那些都不属于他们,看一眼都痛的喘不上气。


  所以他们都避开了那些事,谁也没提。


  但他们也没有考虑,失去了这次,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提。







#3


  幸亏……是左手。


  朱胜忠用嘴巴咬着画笔,以此来发泄那致命的疼痛。但他也只是在朽木上留下了一排浅浅的牙印,笔很珍贵,他不能随便咬坏。


  又是一场耗人的战斗,他们抵挡住了一波临近夜晚的危险。


  齐家铭命硬,除了被乱飞的弹片或者玻璃划破的小伤,算得上完好无缺。不仅因为他技能强劲,更是因为他心里一直绷着一股劲,他不想让朱胜忠为他担忧、分心或是自责。


  但是他的支柱倒了。


  他听那些陌生的战友吼着:“来人!!朱班长受伤了!朱——”


  似乎是被人制止,那个战友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操!”刚坐下休息的齐家铭猛地蹿了起来,心情几乎立刻降到了冰点,凉的吓人,他立马朝着声源处奔去。


  齐家铭到的太快,以至于朱胜忠还在用眼神骂那个士兵,还没来得及把左手藏起来,一双温热的手就迅速又小心地抓住了他的手。


  “班长……”齐家铭的心揪在一起,失了语。


  朱胜忠瞪了他一眼,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齐家铭当然不敢和他较劲,即使他很想做些什么,很想用嘴唇将那些破烂和血污消除,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身体,在他肩膀上大哭一场。


  朱胜忠咬紧了牙关,站起来走了,他心里烦闷,谁也不愿理。路上掏了瓶仓库遗留的洋酒,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豪饮起来。


  他正对着窗,破碎的窗棂上都是炮火的痕迹,窗的那一边,隔着一条河,温馨炽热的灯火是那样刺眼,里面的人穿着靓丽端庄的衣服,面容姣好,夜夜笙歌。朱胜忠只看了一眼,便被刺的遍体鳞伤,比他那只烂了的左手更疼。


  朱胜忠靠着窗棂坐了下来,又喝了好几大口,棕而透的液体直捣肠胃。洋酒少了涩味,没有停顿,融化了朱胜忠的感官。


  齐家铭慢慢地踱到了朱胜忠的左边,俯身用袖子擦着他下巴上溢出的酒。


  “疼了吧,班长。”


  一直骁勇凌厉的齐家铭像是被人抽去了几层魂魄,在短短几分钟间老了十岁。


  朱胜忠眼里蒙着一层雾,安静地扭头看向齐家铭,没有制止,没有说话。


  齐家铭继续着他温柔的动作,“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说不出来。”


  朱胜忠怔了一下,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齐家铭慢慢拿过他的左手,朱胜忠垂着眸,还没有从他的话中缓过神。


  被子弹夺去了手指,血肉模糊,齐家铭抿着唇掏出纱布来为他包扎——


  朱胜忠绷紧身体,脸都皱了起来。


  “班长,快了,很快就好,班长。”


  齐家铭不停的念着,一句一句叫着他的班长。


  为他包好伤口,挂上三角巾。


  “好了……好了……”


  齐家铭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好了……”

  

  他的心似乎永远也无法平静了。


  鲜血刺痛着他的眼,侵蚀着他的心脏,他的灵魂。他恨战争。


  “想哭就哭吧。”


  齐家铭听见他的班长说。


  用一种平静的近乎安宁的语气。


  “家铭。”


  朱胜忠的手抚上了他的后背。


  齐家铭的心脏变得滚烫,他用僵硬的四肢,避开朱胜忠的左手,缠上了他的身体。


  怦怦……怦怦……


  齐家铭紧紧缠着朱胜忠,把他揉进怀里,发泄着恐惧、不安,发泄着所有、一切。


  他的牙齿、舌尖甚至贴住了朱胜忠的脖子,锁骨,汲取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班长……班长……”  


  齐家铭呢喃着,呼吸间已染上了酸意。


  朱胜忠被他的肩胛勒得窒息,他放任着、安慰着,忍着齐家铭给他的,脖颈和更深处的疼痛。


  “额在呢。”


  朱胜忠右手手指插进齐家铭早已坚硬的发丝中,缓缓地轻抚着。


  “别担心了,若能为国牺牲,是吾辈之幸。”


  “不……”


  “听话,家铭。”


  齐家铭说不出话,便一只手将朱胜忠的领口扯开,更直接的攀上了他的胸膛。朱胜忠僵了一下,仍然揉着齐家铭的头,安抚他。


  滚烫的脸贴在同样滚烫的躯体上。


  “你喝酒是因为你疼,那种疼痛没办法疏解。”


  齐家铭喘着气,他的泪珠落在朱胜忠身上,热热的。


  “很久之前是,现在也是。我们想做很多,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战友一个一个死去,毫无办法,而且下一个就可能是你、可能是我。”


  “别说了。”朱胜忠使了力气,将齐家铭的头按在自己身上。


  齐家铭使坏去咬,贝齿衔住他的肌肤,头上的劲儿便松了,齐家铭笑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不过丝毫不影响他在朱胜忠眼里的色彩,“班长,让我疯吧,我们真的没有机会赢了吗……从虹口撤到淞沪,从淞沪撤到闸北,我们打了无数次败仗,最后避无可避,只能在这个仓库里以守为攻,看着同胞被俘虏被残忍的虐待,没有机会了吗班长……没有机会了……”


  齐家铭说完,终于卸下了所有支撑,倒在朱胜忠怀里痛哭了起来。


  朱胜忠的白衬衫已经够脏了,不介意多一些泪渍。他把自己的肩膀借给他,用余出的左手拭掉自己眼里不争气的泪。


  手上的浸透纱布的血混着泪,越抹越脏。


  宽广雄厚的音色混着戏的高调,喑喑哑哑,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角落响了起来。


  那戏音断断续续、悠悠扬扬:


  “半世飘零半戎生


   风打灯笼照残灯


   封刃挂甲马歇处


   不赴瑶台再走一程


 

    八千里路月未明


    烽火漫天遮废城


    江南又起江北雨


    一片焦土泪血凝


    

    浊酒一壶梦未冷


    了此残生再出征


    战死沙场君莫怕


    汉室中兴待后生”


  一曲毕,悲戚而坚决,哀伤又雄伟。


  在这戏音之中,朱胜忠不知不觉喝光了那酒瓶里的所有液体。


  “战死沙场君莫怕,汉室中兴待后生……”


  朱胜忠呢喃重复了几遍,低低笑了起来。


  然后朱胜忠又习惯性的仰起头去喝——


  酒没了。

  朱胜忠茫然地看了看瓶子,然后突然全身失去力气,带着齐家铭一起倒在墙角。

  他所有的精力也没了。

  

  齐家铭惊恐地从他身下把被压到的左手掏了出来。


  濡湿的眉眼在朱胜忠的脸上停留。


  班长睡着了。

  








#4.

  

  三天,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满地的男人、坑洼的身体、生冷的水,淋在皮肤的各个角落。

  

  朱胜忠把左手抬高,撑在墙上,看着那水花一点一点浸透他的发。


  齐家铭抱着衣服走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朱胜忠,那镶嵌着狰狞的疤的后背。


  和熟悉的人赤诚相见,于他们而言,早已不是什么值得红耳朵的事情,齐家铭走到了朱胜忠身侧,站了一会儿后,伸出手开始揉搓他的头发。


  朱胜忠浑身僵了一下,咕咕哝哝说了句什么,被水流声盖过。


  指腹在敏感的头皮上轻按、搓动,舒服中带着痒意,传遍身体的每个角落。


  不过这种舒服,让清醒的朱胜忠心里变得很烦躁。


  齐家铭仔仔细细地洗完了朱胜忠的头发,似乎没过瘾,手又移向了他的后背。


  “啪——”


  朱胜忠猛地转身打掉了他的手,眼里有些温怒。脸上的水珠顺势滴落,砸在胸膛上,翻滚下去。


  齐家铭有点懵,“班长?”


  朱胜忠说,“我自己能洗。”


  “一只手怎么洗?”

  

  “我……”


  朱胜忠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他感觉周围都空气都随着齐家铭的视线变得滚烫无比,他心里那些污浊的想法,压抑着的疯狂,属于男人的野性,终于在此刻,在赤身裸体的齐家铭面前,到达了顶峰。


  他需庆幸水是冷的,维持着他薄如蝉翼的理智,他立刻转过了身。


  但其实轰走齐家铭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朱胜忠有冷水,但齐家铭没有。


  朱胜忠的耳根、……通红的耳根。

  ……甚至整片脖颈。


  那抹鲜艳又刺眼的颜色撕开了在两个人中间隔了几年了的那层窗户纸,齐家铭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心跳的,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快。


  他怔怔地盯着朱胜忠的耳根,然后视线向下,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背脊,纤细的腰,紧实的臀,细长的腿……


  那些美丽的肌肉和线条在朱胜忠的动作下移动、收缩着,齐家铭只觉得一股股热流不停地汇聚到身下……


  火热的触感,颤抖的身体,湿润的眼……


  擒住手腕,钻进十指,掐住腰,抵在墙上……


  一滴水珠从朱胜忠那边飞溅过来,冷不丁落在齐家铭身上,齐家铭浑身一抖,从邪火中惊醒。未等他细想这邪火的缘由,在旁人略有惊诧的目光中,齐家铭低头,然后立刻用手挡住了身下那一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朱胜忠仍然背对着他冲着澡,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热度的来临和褪去,他咬着牙关,冷静之余,是左手被水流溅到的疼痛。


  齐家铭左右找不到地方钻进去,只能硬着头皮拍了拍正背对着他冲身子的朱胜忠,一句话没说,毫不客气地把他挤到了一边。


  滚烫的接触,水流的停止,朱胜忠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权当他有病。


  齐家铭心里苦,一波接一波的冷水落在背脊、胸膛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终于浇灭了心头那片邪火。这要是被朱胜忠看见,自己再失控做点什么,朱胜忠得冲出去拿把枪给他毙了……


  还好朱胜忠正在气头上,直接拿着新衣服蹬蹬走了,看都没看齐家铭一眼。


  齐家铭无奈地笑笑,不被看见的问题倒是解决了,可他又收获了下一个更头疼的问题——


  哄好班长。


  这么多年的相处,齐家铭知道,朱胜忠这个人只要沾了酒,脾气会好很多,整个人像卸下了全身的重担,柔软安静的不得了,有时候能放任齐家铭做很多越界的事,而齐家铭也老趁着这个时间偷摸使坏欺负欺负他;但是朱胜忠要是没喝酒,他的暴躁、尊严、血性就始终充斥着他的气息,别说咬脖子了,就是抱一下他都嫌弃,能立马扭着齐家铭的手腕来一场单方面的摔跤比赛。


  还好这次只是抢了个淋浴头,自己去说说好话,班长应该不会计较的吧。


  





#5.

  本想偷偷从背后吓他一下,却无意中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拍向肩膀的手陡然停住,齐家铭怔愣在原地。


  画……画画……


  班长会画画,齐家铭早知道,甚至以前还用粮饷给他换过一根铅笔。


  但是……


  那画上的人……


  是……怎么是——


  自己!?

  

  齐家铭咽了口口水,试图平复内心狂澜,他再一次探出头确认……


  半秒后,齐家铭突然大喝一声,把朱胜忠吓了一跳,手上的笔差点飞出去,他还没来得及合上画本,齐家铭就猛地一扑,从身后抱住了他。


  。。。!!?


  “你给额松开!”


  朱胜忠用右手掐住齐家铭的一只手腕,想给人拽开,可是齐家铭就仗着朱胜忠一手难敌两手,死活抱着人不放。


  “你在画我对不对?”齐家铭问他,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对个屁。”朱胜忠暴躁的反驳。


  齐家铭幼稚地用力勒了他一下,“你就是在画我!”


  “额没有。”朱胜忠合上画本,抓在自己手里。


  “我都看见了!你就是在画我!”齐家铭不依不饶。


  朱胜忠头一次觉得自己在武力上这么吃亏,挣了几次都挣不动,最后他干脆破拐子破摔:


  “额在画猪行吗,山东猪。”


  “我才不是猪!”齐家铭张口咬住他的耳朵。


  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朱胜忠猛地怔住,大脑一片空白,阵阵电流通遍全身,一时间说不出来话。


  紧接着,他的耳朵变得通红,然后是脖颈……


  “你有病!”朱胜忠气愤地骂到。


  “对,我是有病。”齐家铭干脆的说。


  “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我发现我喜欢你。”


  “……???”


  齐家铭感觉朱胜忠浑身僵了一下,然后猛地绷紧,“滚开!再犯病额抽你信不信?”


  朱胜忠越这样,齐家铭就越犯轴。齐家铭不管不顾,一只手掰过朱胜忠的脸,在朱胜忠暴躁的挣扎中,将唇紧紧贴在朱胜忠的耳廓上:


  “朱胜忠,我发现我他妈的喜欢你。”


  嘭——!

  有什么东西在朱胜忠的脑子里崩断了——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


  热烈的气息,柔软的碰触,被撩动的心弦,无法遏制的心跳,身体的本能……


  所有的怒火都在一瞬间熄灭。


  齐家铭屏气,慢慢转到朱胜忠面前。


  朱胜忠一个人低低喘着气,被齐家铭圈在怀里,后背顶着战壕,表情有点懵。


  齐家铭眼疾手快地抢过他抓在手上的画本,朱胜忠一惊,暴躁地伸手想抢回来。


  “齐家铭你他妈……唔!”


  没有任何征兆,在朱胜忠靠近齐家铭的一瞬间,齐家铭倏地探了过去,暴力地封住了朱胜忠的唇,把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之下。朱胜忠立刻抗拒,却被一双宽阔厚实的手掌捧住脸,环着他的后颈。


  濡湿滑腻的柔软撬开他的牙关,在口腔里肆虐,掠过上颚,和舌根相触。空气交换,朱胜忠抓着齐家铭的衣服仰起脸,脖颈上暴起了青筋,他和齐家铭纠缠在一起,渐渐缺了氧,组织不起任何思考,慢慢顺从内心,接受着齐家铭的索取,甚至准备反击。


  朱胜忠毫不客气地啃咬着齐家铭的嘴唇,那力度称得上凶狠,齐家铭全盘接收。


  朱胜忠这个人有病,连被人强吻都不愿意做先停下的那一个,搞得好像是他支配一切。齐家铭无奈顺从他,怕他有个好歹,先停了下来。


  朱胜忠喘着气,眼圈红红的,还有些迷离。


  “你刚才叫额什么?”


  齐家铭愣了一下,“嗯?”


  朱胜忠略带温怒的盯着齐家铭,不说话了,等齐家铭自己反应过来。


  原来是这一句。


  ——朱胜忠,我发现我他妈的喜欢你。


  齐家铭豪爽地大笑了出来,语气柔软,“我错了,班长。”


  朱胜忠的视线在齐家铭的脸上扫过一遍又一遍,眼波流转,目光渐渐化成了一滩水,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朱胜忠弯了弯眼尾。


  即使他想忘掉有关战争的一切。


  也想永远地记住——

  四行仓库的破碎、俘虏的嚎叫、飘扬的旗帜、子弹的风声、溃烂的左手、淋浴头的冷水、拥抱与侵蚀、几百人的怒吼、男人的血性、向他展露的柔软和疯狂。


  朱胜忠伸出手,这一次,齐家铭听话的把画本还了回去。


  朱胜忠立刻用画本惩罚般的敲了下齐家铭的头,力道很轻,他可舍不得砸坏他的本子。齐家铭揉着头,故意一副很痛的样子。

  

  朱胜忠轻笑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动荡时局,生死一霎。

  他们勇敢胆大、不在意未来。

  片刻安宁便是永恒。

  

  在齐家铭期待的目光下,朱胜忠打开了他的画本——


  水墨的眉眼,灵动真切,铅笔扫过的排排纹路,勾勒出暗藏的心事,不可言说的感情,在画纸上清晰铺开,一页页,一笔笔,安静又浓烈、克制又放纵。


  在朱胜忠翻到某一页时,齐家铭忽然按住了朱胜忠的手,他的目光落在纸上,瞳孔渐渐放大,溢出水光。


  画纸上,齐家铭只有一个半边脸的背影,左手擎亮银枪,右手执青虹剑,身侧跟着一匹白马,如同水中倒影般,另一半,是他两只手抓着引线,线那边,是他的皮影人,意气风发、诗意决绝。


  画底下还有一行力透纸背的字:


  “战死沙场君莫怕,汉室中兴待后生!”




  齐家铭愣了半响。


  泪水在层层光线中晶莹了一瞬,落在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灰色的小坑。


  齐家铭看了很久,目光才终于从那幅画上离开。


  如此……足矣……


  齐家铭一头扎进朱胜忠怀里,双手紧紧缠住他的后背。


  朱胜忠被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气,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子想把他抬起来。


  “齐家铭,这可是新发的衣服,你总是哭哭哭,像什么男人?”

  








#6.

  于万千险阻屹立旗杆,于枪林弹雨至死不倒。


  活着,第一次离这群不到四百人却宣称八佰的勇士,那么遥远。


  伤病的哀嚎,翻滚的身影,百人的列队,谢晋元的喊话,不要命的投名状。

  

  毛笔配上兽皮柔软的地图,被人执起,签下姓名。


  朱胜忠想知道用毛笔画画是一种什么感觉,哪怕只是画他的名字。他知道齐家铭对画画不感兴趣。


  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人猛地拉住,整个人都被按在了原地。


  “……松开。”


  朱胜忠覆上齐家铭的手背,阴翳的刘海下,狼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如同他们在四行仓库的第一次见面。


  齐家铭却再不会是第一次见面那个害怕班长发威的山东兵了。


  齐家铭按了按自己的胸膛,那个兜里,装着他昨天硬要从画本上撕下的一页纸。


  “活着。”齐家铭说。


  然后迅速甩开朱胜忠的手,背着枪头也不回朝着投名状走去。


  太突然了。


  在朱胜忠无数次的回想中,短短数秒,却将齐家铭的动作、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和眼神甚至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想了千千万万次。


  那一刻,朱胜忠好恨自己不能吼出来,不能追上去把齐家铭一把拉回来。


  他眼睁睁看着齐家铭大笔一挥,用平生最好看的字,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突然的改变了,没有任何的余地。


  心突然像是飘浮在空中,痛的没了力气。


  昨天,齐家铭撕下了他最喜欢的那页画揣进胸膛,作为交换,齐家铭从兜里掏出了它的皮影人塞进朱胜忠怀里。


  “我又要犯错了。”

  “嗯?”

  “我们好像在交换定情信物。”

  “……”

  “总不能说成遗物吧?”

  “别瞎说。”

  “你会一直记得我的吧?”

  “……废话。”

  “如果班长的名字是现实就好了。”

  “……嗯。”

  “胜、忠、家、铭。”  

  “齐家铭,你再多说一句,额揍你啊。”

  

  然后齐家铭真的安静了,在他怀里,餍足地轻吻着他的画。

  ……

 

  朱胜忠一点一点,收回迈出的脚。


  身为一营七班的光杆班长,他绝望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


  只是从这一刻起,他被迫改变了曾经立下的所有誓言。


  齐家铭像是决定朱胜忠命运的转盘上的一个指针,在最后关头,跨过死,停在了生字上面。


  活着。


  活着。


  






#7.

  愿吾同胞皆不为贪生怕死之辈,军号一响,即刻冲桥。


  乌泱泱的人群,一只只从那边伸向他们的手。


  朱胜忠抱着他残破的画本,越过铁丝网,倒在人群里。


  短短四天,透支了一切。

  

  消失的齐家铭、中弹的谢晋元,所剩无几的88师,又一块被侵略的土地。


  但愿他们的坚持与鲜血能唤醒同胞,但愿他们的牺牲能改变这被压抑了太久的民族的卑劣。


  等朱胜忠再醒过来时,奢华富丽的吊灯,金光闪烁的装修,把他吓了一跳。


  朱胜忠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脏兮兮的军装早已被人换去,换成了很顺滑的布料,朱胜忠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它的名字,绸缎。


  偌大的房间里找不到一个战友。


  朱胜忠才不相信如今已经内忧外患的党国还有闲心给他们这帮败兵一人一个豪华套间休整。


  连自己的左手都被用石膏固定,轻巧地挂在脖子上,看起来价格不菲。


  很快,在朱胜忠醒了没多久后,房间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自称“威廉”的洋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威廉态度温和地向朱胜忠解释起来:


  “你一定是在找你的战友们吧?不过我对此表示十分遗憾,那天晚上进了租界后你们就都被缴了枪,被关了在一个地方。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只能把你救出来。别紧张,先生,我对你没有任何的恶意,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吗?”


  朱胜忠的眉头皱了起来,被关起来,又被带到这儿,他一点印象也没有。面前这个“威廉”,身着贵气,蓝色的眼眸,慵懒的发型,不像是军方,倒像是哪国的贵族,钱多的没地花,到别人家的地盘上看一场生死攸关的热闹。


  朱胜忠烦躁的揉了揉头发,如果可以,他想去山东,见见齐家铭的父母,而不是在这里,和这个外国人心怀感激的聊天。


  “谢谢你救了额,不过额得告诉你,除了名字,额一无所有。”


  或许是他说话带着口音,威廉听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温和地等着朱胜忠开口。


  “额叫朱胜忠,胜利的胜,忠诚的忠。”


  “胜忠先生,很美好的寓意呢。”


  蓝色的眸子眯了起来,威廉笑的十分友善。


  朱胜忠一刻也不想理会他,经历了四行仓库一战,朱胜忠再分不出去一分一毫的精力结交新的朋友了,于是他冷冷地问,“为什么救我?”


  “当时很多人围着你,我好奇凑过去,就看到了一张让我挪不开眼的脸,胜忠先生,凭你安静俊朗的气质,到我的国家绝对是可以拍电影的,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你,于是向英租军卖了个人情,他们就把你送给我了。哦对了,我叫了全球最好的医生来治疗你的左手,很遗憾还是没能保住食指和中指……胜忠先生?你怎么了?”


  朱胜忠掐着喉咙,突然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在颤抖。


  威廉皱起眉,伸出手想帮忙顺顺他的后背,还没碰到,便被朱胜忠一把拍开,手背转来剧痛,威廉吃惊地叫了一声。


  朱胜忠不停地心悸,他呕着呕着突然想起什么,在自己身上疯狂翻找起来,那样子就跟着了魔一样。


  “在找这个吗?”


  威廉从兜里掏出叠成一团的皮影人和画本。


  朱胜忠忽然变得像狼一样,躬起后背,警惕又凶狠的盯着威廉,似乎随时能发起一场致命的攻击。


  “喂喂别这样看着我啊。”


  威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朱胜忠灼热的视线下迅速把画本和皮影人放在床边,然后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这热闹看的可真吓人。


  朱胜忠仍伏在那里,半个身子藏在被子下,直愣愣地盯着那团皮影人。大梦初醒,朱胜忠恍然大悟。原来从桥上冲过去之后,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朱胜忠蜷着身子倒在地上时,梦里的齐家铭突然出现把他从人群之中搀扶起来;朱胜忠被几个人抬起来扔进车里时,齐家铭将毛巾在热水里泡了泡,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脏污;朱胜忠被威廉发现时,齐家铭握着他的手,和他一同仰望租界漂亮的建筑和头顶湛蓝的天;朱胜忠被带到别墅再被医治时,他们正齐肩躺在狭小的石板床上,道着晚安。然后朱胜忠闭眼,再睁眼,那个世界顷刻化为齑粉。


  朱胜忠摇摇头,放松了绷紧的后背,安静下来。


  他缓慢又轻柔地拿起皮影人,放在贴着心口的兜里,再将画本放在皮影人前面。


  “抱歉,”朱胜忠恢复理智,看向有些紧张的威廉,“谢谢你救了额。”


  威廉皱起的眉毛骤然舒展开,虽然不清楚那两个东西为什么会让朱胜忠变成这样,但他正向自己道谢,看起来温顺了很多。


  威廉有些天真的笑了起来,“不客气,好好休息。”


  “你可以放额走吗?”朱胜忠突然问。


  威廉愣了一下,笑容耷拉下来,有些被伤到地嘟囔,“看来你对我不太满意……”


  朱胜忠眉毛皱了起来,他在说什么啊?


  “胜忠先生,能不能等到你的手好一些?英租军已经开始了排查,恐怕你这时候出去,会再次被抓起来,我可不想你受到伤害。”


  “……”


  朱胜忠没有再说话,算是答应了威廉。


  此后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这偌大的别墅里。四行仓库改旗易帜,激烈的战斗已是过去,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生活的仍然和从前一般,该卖报的卖报,该跳舞的跳舞。抗战的气氛也只是一阵的,战斗过去,败兵退场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就像齐家铭倒在了掩护他们撤退的那一边,而朱胜忠站在华贵的穹窗边,被威廉细心又体贴的照顾着。


  尽管朱胜忠从不回应。


  一切都轻飘飘的仿佛活在梦里。


  而且之后,朱胜忠也再没有和威廉提过离开的事。


  威廉每天都会给朱胜忠读报纸,他平淡的读,朱胜忠安静的听。


  直到有一次,威廉说,“谢晋元被暗杀了。”


  朱胜忠那灰暗的眼眸,才终于露出了一些脆弱和迷茫的神色。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愣愣地看着河对岸破败的四行仓库,泪水渐渐蓄积在他的眼角。


  那天晚上,朱胜忠第一次在威廉面前喝起酒,不过威廉拿出的又是在四行仓库时喝的那种洋酒,大概贵了很多个档次,口味更加细腻,也更容易醉人。

  

  威廉鼓吹着自己的酒量,到头来被朱胜忠灌倒在一边呼呼大睡。


  朱胜忠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红晕,他一只手握着酒瓶,另一只手掏出来皮影人。


  “半世飘、零半戎生……风打灯笼、照残灯……”


  错误的调子,不标准的戏音,他唱的小声,也哭的小声。


  直到最后,朱胜忠失了声,只能仰头,把瓶里的酒酒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慢慢转头,看向了毫无防备的威廉。


  第二天,威廉从朱胜忠的床上醒来。


  朱胜忠不在。


  他好看的蓝眸闪过惊慌。


  找遍了所有地方,朱胜忠毫无前兆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整个房间除了铅笔和纸,朱胜忠什么都没带走,甚至连钱和名贵的衣服手表,他都没拿走一个,威廉简直要担心他该怎么活着。


   威廉调动了他所有的人脉,想把朱胜忠找回来,但他失败了。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朱胜忠一点消息也没有。


  一年、两年……朱胜忠像从上海滩蒸发了一样,哪都找不到他。


  直到威廉被喊回国,收拾偌大个别墅的东西,他才终于从窗棂的夹角发现了一张有些发黄的纸条。


  都说字如其人,威廉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朱胜忠写的:


  威廉,我很羡慕你的国家那么和平美好。可我无福享受你给我的一切,我本应该像其他中国军人一样死在战斗、死在暗杀、甚至死在监狱里。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也许可以做朋友吧……


   ……


  漆黑的尽头亮了一盏灯,笔尖在画纸上唰唰扫过,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传来,他抬头,目送飞机在漫漫长夜,飞向和平的国度。


 


  

  



  



#8.

  

  画画、逃亡、画画、逃亡。


  躲过英租军的追捕,他低头疾走,心思却不由自主的飞离了他疲倦冷漠的身体。


  他想起了那夜齐家铭脸上明明灭灭的月光,自己逞强却早已心碎的眼泪,想起了上官志标在带走自己的宪兵身后徒劳的争斗,想起了劳动营里士兵的横眉冷对,飞机的轰隆、炸弹的爆炸,他想起了一个人在黑夜的树林里穿梭的孤独和恐惧,想起了愁苦女人抱歉的收起儿子伸向自己手里的面饼,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外国人湛蓝的眼睛。


  所有的记忆,只有寒冷、疲倦和饥饿贯穿始终,执拗地换来朱胜忠要的铅笔和画纸。


  二十五岁的他在画,三十岁的他还在画,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仍然在画……


  即使短短五十年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朱胜忠就像一直窝在战壕的角落,用珍贵的铅笔在狭小的画本上画,他的山东兵闭着眼,安静地靠在他身上睡大觉。


  他永远地被困在了一九三七年,破烂的四行仓库,对岸的美景,耳边的疾风,再也没能出去。


  二十五岁的时候是这样,等到他七十五岁,颤颤巍巍,终于走到山东的时候,还是这样。


  朱胜忠越过了一片荒芜人烟的山头,终于停了下来。


  他给皮影人挖了一个很小的坑,然后艰难地在坑的旁边躺了下来。


  “额来了。”朱胜忠轻轻地对着皮影人说。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从胸前掏出了厚厚一沓本子。

  

  那是齐家铭被铅笔勾勒出的另一个人生:


  十七岁背着枪上战场的齐家铭,二十二岁在他面前通红着眼唱戏的齐家铭,二十八岁捧着他的左手四处求医的齐家铭,三十四岁在天安门升国旗的齐家铭,四十岁躺在他身边睡大觉的齐家铭,五十岁吃了一嘴奶油的齐家铭,六十岁要背他走路的齐家铭,七十岁嚷嚷着岁月不饶人的齐家铭,七十二岁,又唱起皮影戏,躺在山东的草坪上,闻着家乡的味道,悄然睡去。


  七十五岁的朱胜忠还来不及把洞填上,就抱着那一沓画本,如同一九三七年的那个晚上,闭上眼睡着了。


  一天、两天……


  朱胜忠躺在那里,再也没有离开。


  风吹散了画纸,一页页摊开,一页页翻过。


  无数张一个人的画像中,夹着一张两个人的画。


  那是朱胜忠期盼的,永远忘不掉的……


  湛蓝的天、翠绿的草、轻柔的风,并排躺在草地上的两个年轻的军人。


  下面写着:


  “你要的胜、忠、家、铭。”

  




  

  

  

 



#9.


  朱胜忠的尸体在一星期后才被发现。


  经过考古学家的识别与筛查,竟然将在1937年战争残骸中发现的染血的半页画纸,和朱胜忠胸口装着的缺了一页的画本拼凑在了一起。


  像是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此事迅速在国内外传开,凭着国际上最前沿的技术,他们通过朱胜忠画的无数张画,勾勒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电视上播报新闻时,一个年迈的外国人躺在沙发上,蓝色的眸子在看到那三个中文字时陡然顿住,不可置信地坐了起来。


  主持人用机械的声音念着,“经初步断定,朱胜忠为当年四行仓库一战中的一营七班班长,而他所写下的家铭,应该是牺牲在此战中的军人齐家铭,老家山东,目前国际上的技术最大程度的复刻出了这位英勇将士的样子……”


  屏幕上出现了,二十二岁的齐家铭,一身翠绿的军装,眼神坚定,意气风发。


  威廉愣了很久,才悠悠地笑了出来。


  “原来我比不过的人,是他。”


  ……



  如果齐家铭能看见朱胜忠失魂落魄的后半辈子,那他一定会记得在“活着”后面叮嘱上一句:


  忘却吧,1937。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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